她没有想到四年来第一次回国是为了参加母亲的葬礼。
在实验室泡了三天,刚刚返回公寓就接到了这个消息,何之远一时间以为这是个恶劣的玩笑。
没有时间休息,匆匆买票返回,一路上都在消化这个事实。直到下了飞机,听到嘈杂的熟悉的语言,她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
天空合乎时宜地阴沉着,朦胧的雨正处在让人犹豫要不要打伞的大小,落在手心,如同清晨的蛛丝。
接机的司机没说什么话,何之远也心觉没什么好讲的。她双手捧着刚刚买来提神的咖啡,伴着车辆行驶微微颠簸的感觉,终究没抵住连日的疲劳,慢慢阖上了双眼。
……
“我今天很乖哦。”何之远对保姆说。
没有把所有香水倒进同一瓶子,没有把冰箱的食材插进后花园,也没有用牙缸杯把马桶水舀进饮水机。她甚至愿意穿上鞋,在保姆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好好坐在镜子前面。
因为今天妈妈就要回来了。
“嗯,小姐今天表现很好。”保姆的回答相当客套。一般来说,她会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和蔼一些,用更多鼓励性的语句对话。但她实在不喜欢何之远,这个孩子在自己母亲那都不受待见是有一定原因的。
她还记得一年前的事。
那时候刚见面,也看不出何之远有什么不对劲,只觉得这个孩子比一般小孩安静,少了些生气。直到某天她觉得家里生气太少,询问了雇主,也就是何之远的母亲后,买了些小金鱼到家里。
大尾的锦鲤鱼会更漂亮,但那都是有讲究的,随便摆会影响风水。保姆不敢乱买,就整了点漂亮的小玩意,无伤大雅。
一缸小金鱼摆在茶几上后,她还把何之远抱在怀里,柔声说:“宝宝看,鱼鱼可不可爱?”
然后这一缸小金鱼就死了,何之远干的。
也许这么大的小孩没什么意识,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友人这样安慰她。
保姆有些崩溃地对朋友说,她能不知道吗,我几乎时时都陪在她身边,她偏趁着半夜我睡熟的时候把那一缸金鱼倒了,你说她能不知道自己在干坏事吗?
她一觉醒来发现金鱼躺了一地,早没了生气。查了监控才发现是何之远干的,小孩力气小挪不动缸,她甚至是一条条把鱼捞出来扔到地上,在一旁看着直到没有一条鱼还在挣扎才继续回屋睡觉。
在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时,何之远还能很镇静地站在身边说:“别看鱼鱼了。”
保姆听说过有些人天生就是和常人不一样的,没有感情没有善恶,难以融入社会。她越看越觉得何之远就是这种人,不然,怎么连她的亲生母亲都不喜欢她?
这份工作给薪高,保姆没有立马辞职,但也不像以前那样事事上心,只把本职工作做好就够了。加上雇主很少过问这边的情况,有时候可能会更懈怠。
“我今天很乖。”何之远嘟嘟囔囔地说,“所以你要在妈妈面前夸我。”
“嗯,我会的。”表面上这样说,心里却在盘算着离职的时机。一年过去了,何之远即便被戳破了罪行还依然保持平静的面孔在睡梦中反复出现,每个细节都被扭曲着放大,让她越发觉得这个只有六岁的孩子恐怖,即便薪资不少,保姆也不准备再做下去了。
她已经找好了下一家,看过了新雇主女儿的照片,跟何之远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穿着公主裙,开朗的笑容让人觉得这才是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。
何之远不知道保姆在想什么,一门心思都扑在何问心今天要回家这件事上。
“最近我的成绩也很好,妈妈会夸奖我的。啊,你说妈妈会带百万里一起回来吗?”
百万里是何问心养的鹦鹉,年纪比何之远还大。保姆不喜欢那只鹦鹉,比起其它五颜六色的鹦鹉,那只灰白的鹦鹉太丑了。但何之远很喜欢它,即便如此,保姆还是会在这一人一鸟接触时捏一把汗,担心这长得丑但无辜的小鸟被何之远一把掐死。
“也许会吧。”
这时候闹钟响了,保姆连忙说:“去睡觉吗小姐,说不定一觉醒来夫人就回来了。”
何之远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时候午睡,虽然今天有点兴奋地睡不着,还是抱着起床就能见到妈妈的心态上床了。
她是被保姆叫醒的,一听到何问心真的回来了的消息就跳下床往外跑,刚跑出门又折返回来把拖鞋穿上,她记得妈妈不喜欢她在家里光着脚乱跑。
来不及到楼下再相见,何之远直接跑到挑空护栏边,探出头兴奋地要呼喊。但一句妈妈还没喊出口,就先愣住了。
楼下站着一个人,一个陌生女人。她穿了一件毛呢大衣,栗色卷发,站在大厅里很友好地抬头向上看:“你就是之远吧,我听你妈妈提过你很多次。”
何之远一声不吭,盯着底下的女人看,保姆劝她下楼也不动。直到何问心进屋,看着站在二楼一动不动的女儿,有些不悦地说:“在上面愣着做什么,还不下来?”
她这才噔噔噔地下楼,警惕地盯着陌生女人。家里进了一个从没出现过的人,突兀又不合时宜地站在这里,妈妈却一点没察觉似的搂着那人的肩膀。
“这是你楚姐姐。”
虽然在向女儿介绍客人,目光却不在何之远身上,何问心看着身旁的女人,露出满意的微笑。
楚鸢看出眼前的小孩不喜欢自己,她都不知道这份恶意从何而来。一个丁大点的孩子,总不能早熟到一眼看出自己是她母亲的情人,由于接受不了事实而大发脾气吧?
无论原因是什么,她总不能跟一个小孩置气。楚鸢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送出去,温声细语地说些“很早就想见见你啦”“真是个可爱的孩子”之类的话。可这样的示好一点用都没有,伸出去的手被打开,她听到了何之远尖锐的叫声。
“你是什么人!”没有经历变声期的童音高得惊人,“滚出去,滚出去!”
保姆上来拉扯着何之远,想把她带上楼。可发起疯来就算是个小孩也不好控制,何之远在保姆怀里扭来扭去,脑袋顶到了保姆的下巴,保姆吃痛松手。
“够了!”何问心呵斥到,“像什么话,一点规矩都没有!”
听到妈妈的呵斥,何之远稍微冷静了一些。她不再尖叫,而是断断续续地哭泣。站不住似的跌倒在地,蜷缩起来,两手按在胸口,声音从哽咽变成了痛吟,胸腔剧烈地起伏。
楚鸢愣了愣,她知道何问心的女儿体质不好,没想到这么严重。她不是没想过扶一把那孩子,但伸出去的手半途就回来了。很奇怪不是吗,在场的人有照顾了何之远很久的保姆,也有她的亲生母亲,哪一个都没有露出慌张的表情。
面对她疑惑的目光,保姆悄悄比了个口型:装的。
何之远身体不好,可也只是免疫力低容易生病,至于那些重大疾病,都检查过了,哪种都没有。
一个孩子装病的理由很简单,达到目的、引起注意,或逃避不喜欢的事情。处理方法又很多种,置之不理无疑是最不可取的一种。这些用精英教育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趾甲的“上流人士”的育儿经验不该如此匮乏,如此冷漠的唯一解释就是她们一点都不在乎何之远,她的心理健康受到怎样的伤害都无所谓。
了解了情况后的楚鸢选择了沉默,本来就是为了讨好何问心才对何之远好声好气地说话,既然何问心都不喜欢她女儿,她更没必要把这小孩扶起来。
她想过自己或许要讨何问心的女儿欢心,仅仅是因为这个幸运的小玩意儿投胎技术高超。以色事人,她已经习惯了讨巧装乖。如今第一次俯视一个毫无权力、表演似的夸张哭着,只为求她母亲一个眼神的可怜虫,楚鸢才知道这感觉原来这么好。
怪不得那些甜得腻人的奉承人人都知道是假的,人人又都爱听。
长期以来任由指使的人一旦遇到了更弱者,蜷缩已久的灵魂就遇水膨胀般迅速饱胀起来。从一个小孩子身上获得这样的优越感,很卑鄙。
但是。天啊,何之远,大老板何问心的女儿,多么金贵的身份,多么幸福的出身,千金大小姐!
哈!
手指蜷起来,得用力捏住什么东西才能缓解手心滚烫的痒意。楚鸢紧绷着精神,努力控制着嘴角不要扬起一个丑陋的弧度。
因为没有人理,最终哭到力竭的何之远爬了起来。她早就知道这样的结果,知道妈妈不喜欢她吵闹,可有时候情绪上来控制不住。也许妈妈这次回来到离开都不会再理自己一次了。
只是产生了这样的想法,眼泪便再一次涌出来。何之远忍着,让泪水只是在眼眶中打转,她知道妈妈不喜欢她流泪。可妈妈没有在乎这么多,搂着那可恶的女人绕开了她。而何之远,她只在模糊的泪水中看到了那女人幸灾乐祸的一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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