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念依旧往返于面食店与福源坊之间,崔渐春也像从前一样端着《诗经》若无其事坐在窗台,太史筝则默默观察着褚芳华与柳愈庚的一举一动,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。日子好似就要这样一直过下去。
可当朝光洒落, 她们在不同的地方抬起眼睛,望向头顶那同一个朝阳。
谁都未曾放松过警惕。
这暴风雨前的宁静, 扰不乱她们坚定的心。乘风破浪,才是她们要做的事……
迎着暮色归家, 今日面食店的生意很好,大家早早将东西买完, 告别奔走。宝念特意绕去对面的安宁坊, 买了半斤平日自己不舍得买的羊脸肉,打算送去给坊长, 以感谢这么多天她给小宝的照顾。
付钱时, 掏出自己沉甸甸的荷包,宝念一脸安心。
她希望面食店, 能这样一直好下去。她希望柳愈庚, 能彻底消失在她的生活里。
“娘子, 您拿好。好吃再来——”
店家从摊位递出打包好的羊头肉,恭敬相送。宝念已经渐渐融入进汴京的风土, 她垂眸道了声:“多谢。”
一路往福源坊去, 宝念拎着送给坊长的羊头肉,与自己今晚要炒的青菜, 穿梭在街坊们摆摊的小路上,微笑着与每一个照面的街坊问候。大家也都热情回应。
越往巷子深处走, 光线就越黯淡。
宝念想着先将青菜搁回家,洗把脸再往坊长家去。谁成想, 她才刚站在院子外,二三躲在暗处面露凶相的壮汉就跳了出来,“俏娘子,你可叫哥几个好等啊——”
宝念闻之一惊,她下意识向后退去。
壮汉们却步步紧逼,宝念察觉情况不对,如若此刻掏出钥匙退进院中,她很有可能会把自己落入更危险的境地。于是乎,宝念站定了身,瞄着不远处的巷口,鼓起勇气愤声质问:“你们是谁!”
“俏娘子,脾气倒不小。你问我们是谁?连爷都不认得,你就别在汴京城混了。”为首的男人,长相粗鄙,个头还矮。活就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。瞧他说话间,狠狠拽起了宝念的手腕,“俏娘子给爷听好了,爷是这城东的霸王,外号钻地鼠。往后见着可别认错了。”
男人的力气很大,手中成捆的青菜落了地,宝念开始挣扎起,“天…天子脚下,你们想干什么?你们若敢对我作恶,我这便喊人报官——”
宝念这时候还没往别处去想,她只单纯地认为,这是些个调戏妇女的地痞流氓。
直到,那叫钻地鼠的男人,张口说了些轻薄的话,“嘿呦,报官?俏娘子胆子还挺大,俏娘子若想报官,爷这就领着你去报个够。可这么可人的娘子,怎么就摊上那么个废物男人?啧啧,真没眼光。俏娘子,不若跟了爷去?爷可比他会疼人。跟着爷,那可是穿不完的绫罗绸缎,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——”
宝念这才明了,今晚上遇上的这些人和事,都是柳愈庚的阴谋。
她的胆怯瞬间消散,随之而来的全是无尽的愤怒。
钻地鼠见状转头一瞟,身后的小弟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借据甩在了宝念面前,钻地鼠说:“柳愈庚是你男人吧?他在爷这儿借了五十两,定的是三日之期归还八十两,这都第三日了,爷两个屁都没见到。他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写着。爷找不到他人,自然就得到这儿来找你,你俩夫妇一体。俏娘子说欠债还钱,是不是天经地义?不若你哄哄爷开心,你若哄爷开心,爷说不定就不收利息。”
宝念看着眼前人丑恶的嘴脸,直犯恶心,她出言反驳,“柳愈庚那个混蛋欠钱,与我有何干系?冤有头,债有主。你找不到柳愈庚,就到这儿来欺负我,算什么东西?你把手放开。”
钻地鼠瞧这女人不识抬举,面色开始变得狰狞。他抬起了另一只手,恐吓道:“臭娘们,敬酒不吃吃罚酒,你真把自己当回事?别给脸不要脸。”
事态愈演愈烈,宝念心下早已慌乱,可她却不能再这丑恶男人面前展露分毫。
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怕了。可手无寸铁的宝念,面对起这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,又该如何脱困呢?难不成,她今日就要栽在此地?若真是如此,她倒不如一头撞死过去……
老天爷啊,老天爷…
你缘何总不愿予我光明——
绝望蔓延,太史筝予她建立起的信心,全都逃不过一场宿命。
可是倏忽,阴风四起,
几声手摇的铃铛,叮当叮当地响起。
那声音从巷子的更深处,由远及近,声声撞在冰冷的墙壁后,又被反弹回来,于漆黑的夜里炸开。这个时辰,这样的声音实在诡异,对峙的人们回眸看去,只闻那铃音之中夹杂的叫卖声,更让人头皮发麻。
“卖擀面杖,菜刀,锅铲,油瓶嘞——”
浑厚的嗓音,带着中原的独特韵味。几个壮汉眯起眼睛,全是敌意,宝念却好似看到了希望,她刚想张口呼喊,钻地鼠却捂着她的嘴巴,命人跺开了门,准备将人拖拽进去。
可那肩挑扁担,无雨天头戴斗笠的老翁却站在院子的门外,他们的面前,沉声相问:“恁们几个谁买东西啊?”
钻地鼠瞧见这卖货翁,气不打一处来,张嘴就是一通辱骂,“他奶奶的,大半夜哪来的死勘宅!滚滚滚,没看见爷在办正事?爷不买东西,趁爷心情好,赶紧滚——”
钻地鼠耀武扬威地呵斥。
可那老翁却纹丝不动地立在原地,他的出现叫一切都变得微妙起来。老翁压根没理会钻地鼠的话,瞧他缓缓卸下肩头的扁担,沉重的货箱便砰的一声落了地。
老翁垂了眸,看着脚边尘土飞扬,自顾自地说:“哦,是恁要买东西啊?那这位客官,是喜欢长的短的?利的钝的?是喜欢短柄的,还是长柄的嘞?”
“老神经,听不懂人话?你找打——”
院前的小弟,气焰嚣张。挥舞起拳头,便朝老翁出击而去。宝念心软不想牵连无辜的人,情急之下,她咬伤了钻地鼠的手,忍下他扇来的一掌,高呼道:“老人家危险,快走。”
怎料话音未落,宝念竟亲眼瞧见,老翁利落地躲开了来人的那一拳。
一双鹰似的眼,在斗笠下一闪而过。
跟着一掌重重打中那人的下颌,哀嚎声便瞬间响彻。所有人怔在了此刻,老翁却仍继续在货箱里,沉着地翻找着。当那像是兵器乒铃乓啷相撞在一起的声音,戛然而止。
老翁直起身,兴奋了声:“可叫俺找到哩,客官想要的东西。”
钻地鼠不知为何忽觉毛骨悚然,“上……上啊,一个老头你们都打不过?舍人养你们吃白饭的?”
一旁的大块头,得令啐了口掌心,抬脚就要上前。老翁却一眼就瞄出他的弱点,淡然应战,几步攻进他的下盘,大块头的力气没使出去,便倒了地。
“你你,你是什么人——”
这次换恶人胆寒,钻地鼠撒开宝念,想要逃跑。
老翁却又压低了斗笠,握着一把细长的匕首,默不作声向人靠近。当钻地鼠跑过他的身边,老翁便干脆利落地抓起他方才握紧宝念的那只手,倒按在门板上,低声说:“恁说说,是这只手不?”
钻地鼠被吓得说不出话来,他颤抖着想要挣扎,却被老翁那暴起青筋的手腕,压得动弹不得。
这…这根本就不是普通人……
他是谁——
思量间,刀起刀落,老翁的动作不带有丝毫的犹豫。
他的手法精准迅速,狠绝却不够毒恶。鲜血顺着钻地鼠的掌心滑落,他被眼前人极强的压迫感震慑,压根不敢声张。宝念站在院门下头,倒吸了口凉气。
老翁事毕松开他的手腕,从腰间掏出白布,若无其事擦拭起带血的匕首,“小子,给你个教训。无论你是做什么行当,欺辱妇孺老弱,都叫人不耻。没有道义,你迟早得在阴沟里翻船。今日我能偏你骨头三分,明日就能废了你。滚回家养伤吧,伤口不深,约摸着半个月就能好。好好用药,落不下病根。滚吧。”
老翁出言放逐,钻地鼠却愣在原地,不曾动弹。
老翁瞥了他一眼,作势又拿起了匕首,“咋的,不走?还想再挨一刀?中,满足你。”
老翁的举止,叫人闻风丧胆。
平日里四处作恶的钻地鼠,第一遭受了这样的对待。恶有恶报,瞧他抱着手心,踹起地上的人,吓得屁滚尿流,落荒而逃。老翁见状回眸大骂:“一群乌合之众。老子上场杀敌的时候,你们毛还没长齐呢!”
可等再转眸望向那头惊魂未定的宝念,老翁竟抬了抬斗笠,笑着问了声:“丫头,老朽是不是吓着你了?”
“太史老爷!?”
宝念瞧见斗笠下的人,顿时给吓了一跳。她惊讶着问:“怎么是您?您怎么在这儿……”
“卖货?”
太史正疆却比了个嘘的手势,瞧他警惕着扫视过四周,赶忙与宝念解释起,“是闺女叫老朽来保护你的,但这臭丫头又叮嘱老朽不要太明目张胆。老朽便想了个办法,装作个卖货翁,没事在你家这巷子里溜达。只是,你别说嘿,没想到这生意还真不错!我今日居然卖出去四个擀面杖呢——”
太史正疆的到来,叫宝念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。她凝眸无言,太史家的恩德,她已是不知该如何还清。
老爹见宝念不言,收起匕首,回到货箱前,劝慰起宝念来,“丫头,别害怕,这些个混账最近都不敢再来了。你把心放肚子里。时候不早,老朽就不多留,我再到街上溜达一圈,没什么生意的话,老朽就回家了。你也早些休息。”
宝念心绪杂乱,她怔怔应诶了一声。
太史正疆这就背起扁担,又做起了卖货翁。可宝念回过神,赶忙又挽留了句:“太史老爷,您等等。”
“怎么着丫头,你还有事?”太史正疆收回向前的脚步。
宝念上了前,压了压心下的慌乱,决然与太史正疆沉声说:“麻烦太史老爷,请帮宝念给筝娘子带句话,就说柳愈庚动手了,我们也该启程。 ”
太史正疆点点头,他没多问,只道:“成,你放心吧。话我一定带到,那老朽这就走了。”
宝念垂了眸,“您路上慢行。”
“莫送,回吧。”
太史正疆抬手压低斗笠,抖了抖货箱。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般,又用着他那洪亮的嗓音,吆喝起,“卖擀面杖,菜刀,锅铲,油瓶嘞——”
宝念目送着太史正疆的背影,听着他的声音,淹没在人海,这才转身紧闭家门而去。
太史正疆却在行路时,与一身着公服的男子擦肩而过。
从斗笠下投射出的寒意,迅速散去,太史正疆将意味深长的一眼落下,赶忙钻进了浓浓的汴京灯火里。
-
咚咚咚——
院门外,清脆地敲击声,挑拨起宝念紧张的神经。
柳愈庚凝视着遗落在门口那捆的青菜,若有所思。他似是掐算好时间有备而来。宝念在门内,举起那把砍柴的刀,小心翼翼问了声:“谁!”
柳愈庚默而无言,又咚咚咚敲了三声后,才不耐烦地应了句:“是我。”
宝念垂下柴刀,他还有脸回来……
宝念并不想给柳愈庚开门,可依太史筝所言,她现在不易在柳愈庚面前表现得太过决绝。她便抬起柴刀,挑开了门栓,换上一副惊恐模样,无助地看着门外的柳愈庚。
柳愈庚亦是扮出急切道:“他们来过了?”
夫妻二人皆在演戏,偏只有他们自己心知肚明。两相对望,是黑与白的较量。
“他们来过……”
“柳二郎,真的是你,你是想怎样?你缘何要去找他们借那些银子,你叫我又如何还得清?难不成……难不成,这就是你急着非要归家的根本原因吗?你,你,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——”悲伤的泪,在宝念看到柳愈庚那刻,开始翻涌。事到如今,宝念已是对他放下奢望,她在替自己不值。
伸手用袖口拭去眼角落下的泪,有几分是真,几分是假,连宝念自己都分不清。
可在柳愈庚的眼中,却将一切视作她胆怯的证据。
他私以为宝念上了套。
柳愈庚觉得这是个机会,便打算顺势而为,且看柳愈庚在回身小心关门后,来到宝念身边,一改那日势不两立的态度,装出一副言不由衷的模样,温柔接去了宝念手中的柴刀。
宝念攥着刀柄的手,丝毫不想松懈。
但她为了不让柳愈庚察觉出她的恨意,只能强忍着愤怒,将手不甘地松去。
柳愈庚拿过留有她掌心余温的柴刀,狠狠撇去一边,应声说:“对,宝念,是我骗了你。母亲其实无碍,我说要留下处理的事,便是这些事。可这一切都是我的苦衷,我初入官场,人情来往,御史台上下打点,皆需要用钱。我出身寒门,想要为自己寻条出路,有错吗?”
“而我骗你,也只是不想你们娘俩知道太多,无辜受到牵连,便无奈扯了个谎,骗你们回家去避祸。我有错吗?我这都是为了你好,我希望你能理解我。哪知你我之间,竟连半分信任也无……”
柳愈庚又将责任推卸。
他说着下意识抬眼瞥了瞥宝念的神情,继续乘胜追击道:“不过你放心,欠债的问题,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。只是今日他们的本事,你也见着了,想必他们亦是不会善罢甘休。我平日御史台的公务缠身,根本顾及不到你们娘俩,所以这京城实在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。”
不是他的错,难不成全是她的错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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