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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梦魇回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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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89章
      沉默之中,独孤深的“父亲”叹息一声,摸出口袋里的厚重眼镜,戴在了脸上。
      那一刻,摆放着一排排红色座椅的话剧团舞台,变回了贤良资料馆的戏台。
      为祭祀与春节准备的红灯笼,挂满了屋檐、长廊,在如水月光下映照出一片一片温暖的红,映照着整个冷清的夜。
      熟悉的白衬衫、黑西裤,在这样的红色里染上了一层暖光。
      那张年轻温柔的脸,担忧的看向他:
      “阿深,这一切不是你的错。”
      第51章
      独孤深已经习惯与外公并肩了。
      空旷的贤良资料馆戏台, 是他们常常相遇闲谈的地方。
      外公说:“爸爸和妈妈是不一样的,这些突然变成父亲的男人, 大多数自己的人生都过得迷茫,他们面对孩子,只学会了模仿自己的父亲。”
      他们不必经历痛苦,也不理解痛苦。
      鲁莽的学着自己严厉、凶恶的父亲,照本宣科的去管教自己的孩子。
      “阿深,他没有不爱你。”
      外公总是怀着一颗仁慈的心,替他的父亲解释,“他只是愚蠢迟钝,误以为自己严厉的管束,就是最好的爱。”
      独孤深抱着膝盖, 蜷缩成安全的姿态, 歪着脑袋, 一瞬不瞬的看着外公。
      那一刻, 他不在乎父亲的爱,也不在乎遭受过的失望。
      他只是想向外公倾诉:
      “外公, 他们说我是克亲命,才害得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的去世。”
      宽厚的手掌, 再度抚上独孤深的脑袋。
      外公温暖的掌心摩挲着他的头发,似乎驱赶了他的悲伤。
      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 你也没有克他们。他们的去世不过是命数到了这里, 不能再陪你往前了。”
      外公藏在厚重眼镜背后的视线, 永远如声音一般温柔。
      “我们其实很像,在我很小的时候,也被人说过克亲寡命。”
      他叹息着翻找出自己的过往,去安慰独孤深这样的孩子。
      “我刚出生, 亲生父母养不了我,将我丢在了街上,我是被后来的父母捡回去的。有了我之后,他们疲于生计,家里却依然不好。”
      “先是我的祖父去世了,接着是外祖母,然后是表亲堂亲,一年接一年的丧事,也顾不上好好的道别。”
      “街坊邻里都说,我克亲寡命,叫我父母丢掉我,养不得的。”
      “可我父亲说,他信命也就拗不过命,不信命又何必要怕命,仍是要养我,于是给我取了这样的一个名字。”
      铭书。
      亦然是铭记不忘的命数,得把握在自己的手中。
      外公讲述的时候,笑容灿烂,显然拥有极好的父母,度过了极好的一生。
      他说:“可惜那个时候实在是太穷了,连多吃一碗饭,都变成了奢侈。后来我父亲好不容易去做了商行的账房,以后的日子总会好上许多,家里有了一些余钱,我能去读点书,运气不错的考进了大学,又留校做了教师。”
      “家里好了起来,时代好了起来,虽说比不上现在,一年到头总能攒出一身新衣服,吃上点儿荤腥,我现在想起来……”
      他笑出声,“仍觉得那是极好的一段人生。”
      “后来你都知道啦。”
      外公说着再苦的时日,都带着怀念的笑意。
      “我走错了路,我害死了人,父亲也在那个时候上了吊,母亲投了河。我没了家人,我也没了家。”
      “阿深,我也和你一样,曾经每一刻都觉得自己还是死了好了,又浑浑噩噩的看到第二天的太阳。”
      外公的话语,总是带着宁静平和的劝慰:“可是你看,我这般没有家、没法活的人,也活到了六十三岁,变成了皮肤枯槁,头发花白的老头子。”
      “要不是我年轻时候,没能养好身体,活到八十、活到九十都是轻松的事情。”
      外公说着自己的过去,试图唤醒独孤深的期盼。
      “阿深,你只是太年轻,觉得太多事情都跨不过去。可我老了,我跨过了很多事,看见了很多未来,我等着大家发现——”
      “司净拍了一部好电影,选了一位好演员,给大家带来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礼物。”
      “阿深,相信我,你将会成为了不起的演员。”
      独孤深将头埋进膝盖,不希望外公看到他哭得满脸通红的丢人模样。
      “了不起的演员”,这样的期盼他曾经听过。
      他的爸爸妈妈,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,舅舅姑姑,都给他送过这样的期盼。
      他想,这样善解人意,看破世间苦难的人,才是最该活在这个世上的人。
      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山里。
      独孤深重新抬头,已经定了心,不再反驳。
      他只是说:“外公,我以前一直不理解李导为什么选我。”
      他惹人厌烦,令人唾弃,即使是在宿舍,也不是室友欢迎的那种人。
      有他在,大家都过得小心翼翼。
      他一回宿舍,里面的笑声会戛然而止。
      他做个什么,背后的聊天都会压低声音。
      “我在宿舍里,或者说在学校里,就像一个潜在的自杀者或者杀人犯。”
      “所有人都害怕我想不开自杀,或者想不开报复社会。于是他们拉我去学校话剧社演戏,帮我投试镜简历……”
      说着,独孤深苦笑道:“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的简历投给了李导,那种只有名字的东西,虽然是他们一番好意,但真的很不礼貌。”
      “他们努力的帮我,可我并不觉得高兴。”
      “我不识好歹、我扫兴偏执、我蠢笨愚昧……”
      他痛苦的抓挠头发,浑身都泛着抗拒,“这样的人,如果真的要做什么主角,只能是法制频道、社会新闻的反社会主角。”
      外公听了,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可是司净选你,一定是因为你是最适合林荫的人。”
      “最适合林荫的人,是李导。”
      独孤深的挫败,来自他和林荫的差距。
      “即使李导一直跟我说,我很像林荫,我也找不到自己跟林荫有哪里像。但是每一次他给我讲戏,让我揣摩林荫的心理,给我讲述这个剧情是怎么诞生的,我都觉得,他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。”
      李司净的容貌。
      李司净的行为。
      他的冷静、从容,看透生死的所思所想,都是《箱子》真实的林荫。
      “外公,你说李导为什么不自己演林荫?”
      独孤深终于向自己最信任的人,问出了这个问题,“他明明才是最适合林荫的人。”
      “因为司净演不了。”
      外公笑容温和回答,“他很早以前,就看破了自己的迷茫,所以才能创作《箱子》的剧本。而他想要拍摄出这份迷茫,就需要一个同样浑浑噩噩的年轻人。”
      “这样的人看不到前路,不知道为什么而生,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,才能在无数人的死亡里,找到自己的路。”
      “阿深,这份迷茫在你身上,就像一道闪烁在黑暗里的光,虚弱、袅袅又充满了希望。”
      “你也有感觉到自己的成长吧?司净想拍摄一个活人,一个会迷茫、会犹豫、会困顿的怀疑自我,最终坚定走上属于自己那条路的活人。”
      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一个活人,从外公的口中说出来,像是什么历经万顷波涛,涉足跌宕起伏的伟人。
      但是独孤深清楚,林荫很伟大,他一点也不。
      他只是借着林荫伟大的外衣,亦步亦趋假装出伟大的演员。
      台词是林荫的
      神态是林荫的。
      妆容也是林荫的。
      他不过是攀附着李司净创造出的林荫,借得一点微光的蝼蚁。
      外公耐心的说,独孤深盯着外公看。
      厚重镜片之后的眼眸,澄澈深沉,会随着外公温柔笑意,露出一丝璀璨的光亮。
      那样的光亮,像李司净、像迎渡、像纪怜珊,友善亲和,令他向往又卑怯。
      是独孤深从小学过“对人民有利,对社会有用”的那些人,才会拥有的眼神。
      是有价值的眼神。
      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。
      “我知道李导为什么需要这样的林荫了。”
      外公诧异的看他,“阿深?”
      “因为我没有价值,所以才能不顾一切去做有价值的事,或者去换有价值的人。”
      独孤深很少发自内心的笑,这次他笑得畅快。
      “外公,我来换你,就是我的价值。”
      “阿深!”
      外公伸出手,想要抓住他。
      然而,独孤深已经从梦中醒来。
      酒店天花板斑驳吊顶,空调声音吵闹,他脑海里的念头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      李司净选择他这样的人去演林荫,是因为他没有价值。
      因为没有价值。
      所以值得去换真正有价值的人。
      -
      寒潭作为《箱子》的重头戏,从傍晚开始等光,熬到天黑就开始拍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