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3章
“这……是哪里?”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。
“红十字医疗点啊兄弟,你不知道吗?这都能给你爬对地方命挺大啊。”男人咋咋呼呼地说着。
“哎,你是哪边儿的?”
哪边儿的?
这个问题让岑几渊恍惚了一下,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干净的病号服,记忆却还停留在那身肮脏的军装上。
“我……”张了张嘴,却发现自己对之前的身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和模糊感。
男人看他这样,摆了摆手:“算了算了,不说了,在这儿都一样,只有伤号,没有哪边的。”
压低了些声音,指了指帐篷外:“不过外面,就是e国那边,打得特别凶啊,炮火子弹跟不要钱似的,昨天下午更邪门,突然对着靠近咱这头的废墟来了好几轮覆盖轰炸,差点把缓冲区都给掀了,吓死个人。”
岑几渊静静听着,听到“覆盖轰炸”时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“不过说来也怪,”男人挠了挠头,继续道:“那炮火打得凶,但偏偏就跟长了眼睛似的,离咱们这儿近的地方就停了,倒是把后面那片区域彻底炸平了,连个鬼影子都过不来,你小子,运气真是不错!”
他说的无心,只当是战场上的巧合。
可岑几渊却莫名地想起来那个泥坑,想起来那个军官扫视过来又移开的视线。
心口针扎似的酸痛感,又隐约泛了起来。
垂下眼睫,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,只是低声问:“现在……”
“暂时安全的!”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。
“e国好像暂时停火了,联盟哪边也被打残了,应该会暂时消停个一时半会儿,你安心在这儿养着吧。”他说完又起身准备去帮忙。
“哎……”岑几渊将人叫住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伏一凌,”那身影微微转过来笑了一下。
“就是个来帮忙的,不要问我哪边儿的嗷!”
岑几渊在听到这个声音后身子一僵,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好像有听过这个名字,可是那张脸又确实没有见过。
闭上眼睛,靠着枕头思考了许久,再睁眼时眸中泛起一股自己都不明白的笃定。
这不是巧合,那个军官确实是发现他了。
“为什么要救我呢……”他无意识地轻声低喃,无意识地用拇指摸索无名指的根部,那里明明空空荡荡,却让他恍惚。
这摸指根的动作,好像是经常做的。
_
岑几渊在红十字帐篷里安顿了下来,日子在伤痛、昏睡和有限的清醒中缓慢流逝。
那位叫伏一凌的人虽然咋咋呼呼,手脚却意外地细心,换药喂食都周周到到,身体的伤口在缓慢愈合,记忆却还是陷在一团迷雾之中。
那个军官的侧脸总是在他梦里重新出现,而他身后,炮火的火光烧红了天,也给这冰冷的梦荒谬的燃了些暖意。
他对自己的来历越来越模糊,日复一日地沉默着,偶尔还是会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无名指的根部。
这里曾经到底有什么呢?
为什么每次摸这里,都让人心悸,又让人心安又熟悉?
某天夜里,寒意渐深。
帐篷区中央的空地上,难得地燃起了一小堆篝火,并不是为了取暖,似乎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仪式。
岑几渊靠坐在稍远处的帐篷旁,身上裹着薄薄的毯子,沉默地注视着那片跳跃的火光。
一些还能行动的伤兵,一些幸运逃到这里的流民,自发地围拢过去。
他们穿着不同颜色,不同样式,代表着不同国家和阵营的衣服,沉默地跪在或坐在火堆边。
火光跳跃,映亮了一张张疲惫,麻木的脸。
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妇人,裹着不合身的军大衣,干枯的手指紧紧攥着一个野果核,浑浊的双眼望着火堆。
脸上带着稚气,却失去了一条胳膊的少年,空荡荡的袖管耷拉着,低着头,肩膀微微耸动,无声地哭泣。
面容憔悴,怀里抱着昏睡婴儿的年轻母亲,眼神空洞地拍着孩子,嘴唇不断开合,却发不出声音。
几个年纪稍大些,挤作一团的孩童,脸上脏兮兮的,眼里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惊恐,呆呆地看着火苗。
额头缠着渗血绷带的中年士兵,坐得笔直,拳头紧握,眼神坚毅却难掩疲惫,他像是在与自己坚守的信念较劲,那张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。
最外围蜷缩着一个瘦得脱相,几乎看不出年龄的男人,浑身不住地发抖,眼神涣散却始终握着手里的一个玩具车,仿佛还沉浸在那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中。
岑几渊静静地望着那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篝火,望着火光照耀下那些沉默祈祷的身影,空旷的心岸被无声的潮水弥漫,轻轻冲击。
像是被什么推动着,也慢慢地在冰冷的泥地上跪坐下来。
他离人群很远,蜷缩在帐篷的阴影里,成了一个无人察觉,孤独的祈祷者。
学着那些人的样子,微微低下头,合十双手,这个动作做得生涩,茫然,又郑重。
他该祈祷什么?
祈求自己想起一切?祈求自己离开这个地狱?还是祈求那个放自己一马的军官可以平安?
他看着在火光中明灭的,承载着数不清的苦难的侧脸。
闭上眼,将合十的双手抵在额前,仿佛想将自己微弱的意念融入那无声的洪流中。
他在心底,用尽全部的力量默念。
愿这世上,再无战争吞噬家园,再无孩童失恃失怙,再无母亲泪枯于血。
愿干戈永铸,愿所有被硝烟所撕的天空,终能愈合如初,重见清朗。
他依旧想不起自己是谁,这祈祷也算是为了自己,他依旧困惑于那份莫名的“手下留情”,却也不想再去多想。
此刻该做的,该想的。
他轻轻放下抵在额前的手,轻声低喃。
“愿万民,皆平安。”
_
铁丝网外,浓重的夜色墨染一切。
严熵目光锁在那个跪坐在帐篷边缘,离群独处的清瘦身影上。
看着他慢慢跪下,看着他生涩地合十双手,看着他将额头抵在指尖,那是一个虔诚又透着孤寂的姿势,脆弱得像下一秒就要碎在风中,却又透着一股难言的韧劲。
这些天来,他看了这个人许多次。
多到数不清。
有时候是借着侦查敌情的由头,用望远镜远远地扫过这片区域。
有时是像今晚这样,隐在夜色里,潜在边界里,只为了确认那抹身影是否还在喘息。
每一次注视,心湖都被凿开一道裂痕,那股酸涩感不仅没有因为习惯而消退,反而日益清晰,逐渐演变成一股钝痛,盘在心上挥之不去。
他不懂。
为什么这个人的一举一动,能如此精准地牵动他的情绪,他试图为自己解释自己的行为,他只是在评估这个潜在的威胁,只是在观察而已。
但所有的理由在那双合十的手前,在那低垂的苍白脖颈前,都不堪一击。
一次一次来到这里,无法控制,明知死罪,明知这是背离他一切信念和职责的行为,却依旧来一次一次来到这里。
像个窥探者,像个……瘾君子。
夜风吹过,带来远处的硝烟和鲜血的铁锈味,也将围栏内细微的呜咽声一同裹挟而至。
严熵的身影站得笔直,看着那人缓缓放下手。
良久,他看到那人嘴唇微动。
一刹那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撞了一下,一股难言的感觉猛地冲垮了理智,某个被沉沉埋藏的碎片挣脱了束缚。
一句低沉,几乎微不可闻的话语,不受控制的滑过他的唇边,与远处那人的唇形重合。
“……愿万民,皆平安。”
话音出口的瞬间,严熵猛地僵住,瞳孔骤缩。
这不是他会说的话,他自己被这脱口而出的话惊呆在在原地,这充满不实际幻想的,软弱的祈愿,与他被灌输的信念背道而驰。
下一刻,远处那人像是感应到什么,陡然回头,毫无征兆。
两人的目光,猝不及防地在火光中相汇。
岑几渊瞳孔微缩,几乎是凭着本能,挣扎着就要站起身朝着那个身影奔去。
是你吗?
你是不是……一直站在那里?
脚步刚一迈出便是一个踉跄,而那个身影在短暂的僵滞后,竟猛地转过身。
眼看着那个身影要消失在夜色里。
“别……”岑几渊心急,想追,却提不起丝毫力气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距离被拉开。
心里被一种巨大的,近乎恐慌的失落感攥住。
别走……
为什么要走……
“别走!严——!”
那个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名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里,像一根尖刺,堵得他呼吸一滞。
下一刻,腿猛地一软,重重跌倒在泥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