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9章
一开始,他还能稳稳地将骨头握在手里。后来右手越来越没力气,眼前也越来越模糊,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上面,也只能勉力地、一笔一划地写着。
二百九十八……
二百九十九……
三百……
他的意识不可避免地逐渐模糊,但仍执着地数着数。
血顺着他的身体流下,渗入棺材板中,沁进土里,盖过泥土潮湿的腥味。一切都随着温热的生机流逝,包括他的记忆。
他的记忆,那些在桐山街浑浑噩噩的记忆,短暂地作为‘人’活下去的记忆。
以及……他还没能幻想过,也从未在纸面上展开过的未来。
不重要,但都不重要。
宋观南。
……宋观南。
人的身体只有那么大。杨知澄没办法弯腰,只能将原本的名字覆盖。
血肉模糊的伤口上,他一下下规整地写着。笔画重叠,将伤口撕得狰狞翻转。
六百二十……
六百二十一……
所有的感官都变得遥远,面前浮凸的木纹扭曲成一片茫茫的黑暗。
杨知澄无法思考。他好像记不得自己究竟在干什么,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
他似乎已经死了,但还剩下一口气,始终吊着他的命,让他一直这么写下去。
‘宋观南’的名字被他一笔一划地刻在身上,又印在脑海里。
当杨知澄数到第九百九十九次时,他目光涣散地望着面前的棺盖。
四面八方都是血腥味,有无数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,却什么都没有留下。
最后,一切都停留在了桐山街的那个夜晚。
宋观南的斗篷在夜风中飘动,他的眼神陌生而冷淡。
宋观南。
只剩下宋观南。
杨知澄茫然而无意识地张了张嘴。
“宋……观……南……”
他气若游丝地,很轻地说。
血顺着棺材的缝隙渗进土里。
紧接着,他的力气便被彻底地抽干了。
眼皮微微颤了颤,而后徒劳地合上。
被深埋的木棺,也终于陷入了死寂。
第179章 东阳村(16)
记忆里的杨知澄生机沉寂了下来。而此时,躺在红楼棺材中央的杨知澄眼皮动了动,却没醒。
木棺的颜色鲜红如血。在四方砖楼的环绕下,他双目紧闭,面容诡异,皮肤泛着青白色,仿佛困囿于某种怨念之中。
他的意识仍然立在飒然冰冷的风中,立在深埋着薄棺的记忆里,在红楼的天台上。
无人能看见他。
因为他已经死了。
那一缕仅剩的意识飘飘忽忽,似乎被风一吹便散。月色清冷地洒在他身上,又轻巧地穿了过去。
他麻木又茫然地望着这一切,望着寂静的土地,望着那四只直直立在坟坑前的鬼。
红楼黑漆漆的窗户中有人的身影时隐时现。他们面容肃穆,身上悬挂着的铃铛一摇一晃。
窸窣声穿行在夜色中。杨知澄听不清,也听不懂,只站在红楼的天台上,低着头。
缓慢地,夜色消退了。村庄中响起几声鸡鸣,一块块土墙中冒出些人来。他们匆匆地在属于自己的院落中晃悠着,让在夜晚变得死寂的村庄逐渐活了过来。
有人鬼鬼祟祟地在红楼前探头探脑,又畏缩地躲了回去。
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时间如同水一般无声地流逝。日头由盛转衰,夜色再一次弥漫了上来。
四只鬼仍然和杨知澄一样低着头。被卷起的杂草已经枯萎,他们脚下踩着潮湿的泥土,直勾勾地望着漆黑得犹如深不见底的棺材坑。
窗户中又有铃铛晃过。黄铜色的铃铛,深红色的穗子,随着动作一摇一摆。
叮铃叮铃……叮铃叮铃……
杨知澄听见了细碎的声音。
他不知道那是什么,也无法知道是什么,只听得它模糊地在耳畔回荡。
有人站在窗边,看着围拢在棺材坑旁的四只鬼,面容疏淡冷漠。
他站了很久很久。直到村庄中再次响起鸡鸣,才转身消失在黑暗的窗户中。
杨知澄低着头。他的身影轻薄得几乎淹没在日光里,像是下一瞬便会飞散在风中的沙砾。
天井下的泥土变得更湿润了,在原本的棕褐色中,似乎多了一层细微的鲜红。
四只鬼仍然低着头,只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下,他们的面目好像产生了些细微的改变。
风飒飒地吹着,杨知澄感觉到一丝丝难以言述的凉意。
从脚底,一路绵绵地升至头顶。他低着头,看见风刮起坟边奄奄一息的杂草。
又是浓墨般的夜色,带着弯曲的月亮。
月光映在杨知澄的脸上,在地面落下一层微不可查的影子。
旁边传来脚步声。有人快步走来,穿过杨知澄透明的身体,站在天台边缘。
“家主,”有声音忽近忽远地落在他的耳朵里,“底下没有动静,大约已经死了。”
“再等等。”
站在天台边缘的人说。
他长着一张疏淡冷漠的脸,以杨知澄同样的姿态,低头凝视着棺材坑。
“宋观南还在那野坟里。”有人说,“他好像要呆不住了……”
“若引魂灯归来,但东西未就位,我们……”
“不用。”天台边缘的人道,“不急。”
“那么多年都等过来了,如今不缺这点时间。”
他说完,便稳操胜券似的转身离开。当穿过杨知澄的身体时,他的脚步停了停。
“家主?”
“……无事。”
脚步声又远了。
杨知澄听着,几乎什么都没听懂。
他呆呆地站立着,一片混沌的大脑中扬起些波澜。
宋观南……
宋观南?
这名字犹如针扎般清晰。甫一听见,他轻薄模糊的身体上忽然蔓延起奇怪的感觉。
一丝丝,一缕缕。
宋观南?
天际逐渐泛起鱼肚白,村庄中响起刺耳的鸡鸣。杨知澄茫茫然地,不断地想着这个名字。
所有的东西都隔着一层厚厚的雾,他什么也没有,什么也不知道。只有这个名字,一下下往他不甚清晰的身体里钻,像树木的根系,一点点扎进泥土里。
太阳西沉,月亮升起。日月交替变换,弯月逐渐变得圆满。
四只低着头的鬼面容又有了些变化。它们的五官更加柔和,略狭长的眼型收窄,变得圆润了些。而它们脚下踩着的、湿润的泥土,似乎变得更红了。
红色弥漫至他们脚底,又藏进天井中新长出的青翠杂草里,重新变得难以察觉起来。
这一切都与杨知澄无关。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天台上,‘宋观南’的根系一点点扎进他的土里。
那面容疏淡冷漠的男人,在满月高高挂在空中时,又走上了天台。这一次,他先遥遥地朝西北方眺望一番,才重新望向天井下的深坑。
“可以了。”他不知看到了什么,“把红棺抬过来吧。”
他身旁跟着的人额头上冒出一点汗水,看起来是激动,又似乎夹杂了些许恐惧。
“是,家主。”他说,“我去叫人来。”
“不。”男人回头,“观余,你叫上望函。”
“这一次,你们亲自来。”
在满月时更加明亮的月光高悬于头顶。那名叫观余的人抖了抖,腰间铃铛脆弱地晃动。
“是,家主。”他低头,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。
男人穿过杨知澄透明的身体。和上次一样,他又似有所感地回头望了望。只是明亮的月光下,一切都无所遁形——不包括杨知澄。
杨知澄呆呆地站着,铃铛声和他们的对话一起从混沌的脑海里流过,任何印象都未曾留下。
宋观南……
他仍是不断地回想着。
宋观南……
是谁?
男人什么也没看到,便走了。
红楼黑漆漆的窗户中开始出现挂着铃铛的身影。通往天井的门开了,一具沉重的木棺,被人摇摇晃晃地抬了进来。
棺壁厚重,漆着有些黯淡的红色。扛棺人面色惨白,嘴唇发紫,眼珠滴溜溜地转动着,也不知是承受着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。
他们缓慢地走向四只鬼。那四只鬼勾着头,目光空洞呆滞。而它们的五官,在明亮的月色下,已然彻底变了模样。
扛棺人不敢抬头,也没有望向它们,只匆匆地卸下肩头的重量。
棺材压在新长出的翠绿杂草上。碾着染了一层红色的泥土,被慢慢地推进黑暗棺坑。
男人站在一扇窗户后,静静地看着棺材整块没入坑里。如水的月光落入四方的棺壁,他凝视着,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。
咚。
一声闷响。
红楼里是寂静的,那声闷响便格外清晰。杨知澄混沌的意识中忽然又生出一层透骨的冷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