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章
并非他有心让自己涉身险境,实在是这情形太熟悉,他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那个做了无数遍、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家人惨死的梦。
在这样大的火中很难做到无人伤亡,钟昭知道自己不是救世主,不能把每个人从鬼门关拉回来,但至少他想看到秦谅活着。
钟昭记得秦谅的号舍在何处,可走过去却发现他不在那里,时下到处都是烟,目之所及的范围越来越窄,他一面高声叫着秦谅的名字,一面心不住地往下沉。
他走得太往里,有些考棚已经被火烧得倒塌下来,钟昭躲避着时不时往下掉的瓦片以及木板,依稀能听见那一票考官终于统一意见,集体站出来大吼大叫地指挥救火,方案跟钟昭和那几个官兵之前说出来的大差不差。
正在此时,钟昭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欢呼,有人呜咽着喜极而泣,嘴却像是被纸糊住了一样说不清楚话。最后还是曲青云惊喜地叫着“哥!你怎么亲自来了?”的声音传入耳中,钟昭才明白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到了。
同他弟弟一样,曲青阳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嗓门,他们明明已经离很远,钟昭还是能非常清楚地听见他跳脚的骂声:“操!老子轻功白教你了,简直是废物!这么个破墙你翻不出去,带着你的狐朋狗友瞎跑什么跑?!”
这对兄弟不把别人的命当命,但对彼此的担忧倒是很真情实感,钟昭晃了晃脑袋不想再听,尽力保持清醒继续搜寻秦谅的踪迹,直到他的胳膊忽然被人拽住。
“陛下旨意还没下,我跟南城指挥使先来了。”相对比温度高到能将人烤熟的火场,江望渡的手泛着玉一般的凉意,“我们俩能动用的巡卒不一定够,但肯定比你们这些人靠谱,先跟我出去吧。”
江望渡甫一踏进贡院,便提高声音吩咐手下疏通拥堵的人群,自己则在一众已经变得形态各异的考生中穿行而过,目标极其明确,就是奔着钟昭来的。
钟昭此时正由于呼吸不畅大脑昏沉,眼前被烧成一片狼藉的贡院,在他眼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仿佛幻化成了钟家的小院。
他两只眼睛充血到极致,仅剩的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秦谅,被江望渡这么一拉,头都没回地低吼:“滚。”
“你就是个书生,救火不是你的强项,这时候逞什么英雄?”江望渡看着他一意孤行的样子,一时间也来了火,手上更加了几分力气抓着他的手臂,情急之下干脆从后面抱住对方的身体往后拖去,“听我说,再这么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,别在这里碍事!”
若是平常的时候,感受到江望渡如此近距离地靠上来,钟昭或许还能有耐性跟人虚与委蛇一番,但这里是不知道天灾还是人祸形成的火场,钟昭回头看向蹙着眉头跟自己讲大道理的江望渡,真是越看这张脸越觉得狰狞。
“我说了,我让你给我滚!”前世毫不犹豫将刀刺入他身体的那个人,跟面前身穿甲胄的北城指挥使逐渐重合到一起,钟昭本来已经因高温感到有些虚脱,在这一关头却爆发出了极大的力气。他一把挣脱江望渡的桎梏,电光石火间,手里一直没扔的剑豁然抬起,直接对准了对方的脖子。
“江望渡,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。”若重来一世,依然无法将家人救出来,他还考什么科举,走什么仕途。钟昭眼也不眨地盯着江望渡,语气里的戾气昭然若揭,每个字都是从牙关里蹦出来的,“我表哥秦谅还没有找到,在确认他安全之前,我不可能跟你走。再多说一句话,别怪我不客气。”
刚刚钟昭骤然施加在手上的力道太大,饶是江望渡有所防备,还是被推得踉跄几步。而还未等他站稳,一把剑便径自抵上他的咽喉,距离刺穿他的脖颈只差一点。
江望渡感觉自己全身的血在这一刻汇聚到头顶,喉结微微发抖,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。
这里已经是火场深处,周围人的喊叫声被隔绝在很远之外的地方,钟昭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样子,可江望渡是能看到的。
他穿着的墨绿色长衫被烧出好几个洞,身上各处都沾上了灰,如果隔着浓烟眯起眼睛看过去,简直像套着一件纯黑的外袍。
这样的钟昭哪里有半点京城乡试榜首,前途一片光明的模样,他提剑站在烈火包围之地,活脱脱就是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。
见江望渡闻言,果然站在原地不再动弹,钟昭无意义地勾唇笑笑,信手一扬便将那把剑掷到地上,转过身再次缓步前行。
但这时候,忽然有人小跑上前,拉住了他自然垂在身侧的左手。
钟昭回过头,便看到江望渡的眼睛也被烟熏得通红,用一副音量虽小却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:“秦谅是吧,我陪你一起找。”
第31章 并肩 他们竟也会有共同御敌的一天。……
钟昭头痛欲裂, 一把挥开江望渡的手,张口就想拒绝:“你……”
“在这事上,我比你有经验。”江望渡看出他的意图, 直接脱掉身上的铠甲, 佩剑头盔全部摘下,竟似也带着几分压制过后的痛苦,“如果你是真的想救你表哥,起码现在不要斗气,闭嘴跟我走。”
话落,江望渡感受着四周越来越炙热的温度, 不再去看蹙着眉头的钟昭,率先钻进了更深处。
钟昭被迎面而来的一句斗气骂得想笑,想回怼说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这样讲我的人就是你;但看着江望渡只着一身薄衫的背影, 喉咙里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。
踏入火场何其危险,任何人都无法保证能活着出来。他能为了秦谅的性命, 以及不叫自己余生都活在梦魇里, 冒着巨大风险在这里玩命, 可江望渡没有这个义务。
甚至可以说,江望渡能亲自进到贡院,已经超出了他的意料。
重生而来将近一年,钟昭第一次意识到,如今江望渡,跟前世好像当真不太一样了。
——
贡院内种有槐树, 房屋也多由木头建造,这些东西在起火之初就是最先被烧得面目全非的,秦谅一开始觉得自己还算幸运,跟它们离得很远;但很快他又觉得糟糕透顶, 因为身处浓烟里分辨不出方位,他在逃命途中走错南北,不自觉将自己逼到了角落。
官兵的喊叫声越来越大,五城兵马司剩下的三支队伍也纷纷赶到,只不过暂时还没有深入至此。
钟昭和江望渡寻到这里时,秦谅已经跪在墙边昏了过去,撑起来的双臂中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,里面是一位同样没了意识的老人。
“我背秦谅,你背他。”江望渡没有一丝犹豫,简短地下达了命令,上前一步握住秦谅的手臂,将人提起来后就往身上甩。
“你赶紧省省。”秦谅正值壮年,长得人高马大,比他俩都要重很多。钟昭此时也是勉强支撑,脸色苍白,闻言却用力摇头,径直把人拉到自己这里,“既然背上有伤,就留着点力抱另一个吧。”
先前穿的衣服太多,看不真切,可眼下江望渡将能脱的衣服都脱了下去,汗水将他上半身的衣衫打湿,后背绑着的白色布条凸了起来,并且蔓延开一片血迹。
江望渡听到这话,下意识伸手往后摸了一把,触及到满手血后也不矫情,点了点头就将那骨瘦如柴的老人打横抱起,跟钟昭一道跌跌撞撞往来时的方向走。
大约行至贡院中间位置的时候,他们二人前方依稀可见跑来了两个手中提着刀、身材匀称,通身透着行伍之气的男人。
只不过看到这一幕,钟昭和江望渡脸上却没有半点看到援军后的喜意,而是各自深吸一口气,眼中泛着凝重的光。
钟昭会有这样的反应,是因为前世做过死士的条件反射,看到所有带着武器,不知是敌是友的人都会如此;而江望渡之所以提起戒心,是因为他认识这二位。
跟苏流左和苏流右一样,他们也是一对亲生兄弟,不同的是中间差了几岁,并非孪生,且他们跟端王没关系,是太子的亲卫。
“小江大人,冒昧问一句,您这是在干什么?”江望渡追随谢英的时间很长,虽然动不动被召过去申饬,但他得谢英信任是无需多言的事。两个亲卫对视片刻,年长一些的项大抬手握上刀柄,笑笑道:“别让兄弟难做人啊。”
这场火来得实在太巧,正好卡在会试第一场结束之前,而且贡院经大火一烧,很多东西都会销声匿迹。钟昭本就怀疑这件事的背后暗藏玄机,听了项大的话也没意外,倒是侧头看了江望渡一眼。